五
看到那封信,已经是林风发信后两三个月的事了。
那次去林苑监狱探视林风,去时淌了几百公里的泪,回转时又淌了几百公里的泪,我没去称体重,如果去了的话应当就能准确计量出流那一千多公里的泪究竟消耗了我多少体重。我想,人的泪必定是流不完的,流干了泪水,周身的血液又会转化成泪水流淌出来,就像是燃烧的蜡炬一样,除非是被风吹灭了火焰,除非是都化成了灰烬,要不然那泪就不会停止流淌的。要是伤心到了那种境地,人的泪流干了,血也化成泪水,全身的骨肉也会化成泪水,直到骨肉也全都化成了灰烬。我恨死他了,费尽了周折前去探监,就只是期盼他说声“爱你!想你!”说声“等我”!好转化成勇气和信心去面对漫长的离别,面对无边的孤独和寂寞,面对无与伦比的悲伤和痛苦,等他直等到他出狱归来的那一刻,哪想到盼来的竟会是那两个字——离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傣族居住的地方气候炎热,人的感情也炽热滚烫,并且通常都早熟,哪个少女都不会没有一些绮丽的婚前恋曲,等到真正成了婚,才放下曾经的“老感情”,安心地守着自己的男人过日子。到了那时候,就算是遇到再大的变故也必定会死守着妇道,就是有千般悔恨万种怨怼也不会越雷池一步,做出有损妇道的越轨之事来。当然了,要是男人早逝或者是被男人抛弃,那又另当别论了。同每个本民族的少女一样,我也曾经做过浪漫的梦,但我才十七岁,还不及把虚幻的梦幻追逐成现实就遇见了刚来到黎城经商的林风,被他的高大威武,被他的沧桑忧郁和成熟不可抗拒地吸引,主动展开了攻势。等到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一次不幸婚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时,我已经爱他爱得疯狂爱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无力自拔了。就是随他回了一趟家,见识了他在彝家山寨的家庭的贫困,也没有丝毫动摇过一生一世依偎在他臂弯里的决心。他的朋友都赞美我容貌的娇美,但相比之下更对我体态的纤瘦不以为然,并且常常为这调侃他。的确也是,我俩的身材真是悬殊。他每次面对调侃,脸上非但没有愠色,反而溢满笑意,说没办法,我人在江湖行踪不定,找个母狮背也背不动抱又抱不走,只能选择找只小雀揣衣袋里,好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她属于袖珍型便携式,正好。说完还必定要温存地抚抚我的秀发,笑意盈盈情意绵绵地看着我,让我直醉到心底,醉到梦里。
林风说得没错,相爱的人要是厮守在一起,有多少爱就会有多少甜美和幸福,分别后就完全倒了个个,有多少爱恋多少相思,得到的只能是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悲伤和痛苦。他那人话不多,心却又很细,关心人体贴人无微不至,使得我跟了他几年只是空长了几岁,比起跟他相识相恋前非但不见成熟,反倒是显得更单纯幼稚了。
那两室一厅的居所,先前有他的那些日子里总是充满着温馨,让我时时感到心里头暖融融的满当当的,出门半天就会想家就会心生惆怅,只想足不出户。如今没有了他,夜里就像是倒扣在锅底,死沉沉的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白天空荡荡冷清清的,比起绝无人迹的旷野还要荒凉,出了门就不想再回来。
我开始着迷于麻将牌,跟同龄人们十元二十元和一把牌的乐意打,跟老太婆老头子们一元两元一个底的也愿意打,实在没人了,就是跟周末在家休息的学生娃们打几个小时输赢几碗饵丝米线也凑合。通常是一屁股坐下去就天昏地暗,牌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我还坐在院子里的麻将桌上一动不动,直打得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自己是谁。梳妆台是好久不上了,就连镜子也很少照,随时随地蓬松凌乱着头发,面色憔悴蜡*,再加上本来就长得纤瘦,乍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个没爹娘照管的邋遢女孩。这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打牌没空也没心思去打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爱美的人就是再忙也总能挤出梳妆打扮的时间来的。只是一个女人要是没有自己的老公在身后戳着,又无意招蜂引蝶,最好是显得又老又丑,要不然就难免有些好色之徒垂涎你的年轻美貌想入非非,做出些龌龊的举动来。我之所以那样做,就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给自己上层保护色。
我们是租住的是农家院,房东家院子大房屋多,房客也就不少,我跟其中的两个女房客早在才入住时就已经常来常往。她们虽然不是姐妹,却因为在家里的排行,一个被称作阿六妹,一个被称作阿七妹。阿七妹爱人是跑运输的,长年奔波在外,女儿正在读初中,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平日里也靠打麻将消遣度日。阿六妹的儿子也上初中,她没有职业,爱人也无业,两口子早出晚归的,可又绝少有同进同出的时侯,而且吵吵嚷嚷打打闹闹是家常便饭,倒是给院子里增色不少。很多房客在私底下议论,说他俩口子都是“卖的”,是否属实,我无从考究也无心了解,自然不得而知。倒是遇到她不出门的时候也常常和大家凑在院子里打小麻将消遣。
那天吃过中午饭,阿六妹阿七妹和我有心摆开阵势,却又苦于三缺一,正准备上哪儿找个伴凑一桌,邻家一个叫李志雄的刚巧到院子里闲逛。那人年纪不上三十,肤色是黑了些,可身材高大,一块脸也长得有棱有角方方正正,倒也挺耐看的。只是跟他闲聊上几句就会大跌眼镜,姑且不说他婆婆妈妈的嘴碎得出奇,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还满嘴脏话,不管好事坏事,一经了他的口必定污秽不堪。人品差,牌品更差,往麻将桌上一坐就要么得意忘形,要么气急败坏,污言秽语无休无止。这样一个人,因为沾了名字的光,倒是有一个很响亮的外号,叫“北极熊”。
“北极熊”也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属于是街痞二混,林风出事前他就常到院子里闲逛。他一进门,满院子的人冲他翻白眼的翻白眼,冷嘲热讽的冷嘲热讽,唯独林风对谁都客气,对他也不例外,一见面免不了就会敬上支香烟,微笑着打声招呼。可能是感念那份礼遇,也有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总之他在林风面前倒也总是显出一付恭谦有礼的样子,对我不用说也很礼貌。当时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林风不在我身边,他居然就会来轻薄我。
本来大家都把“北极熊”当作瘟神看待,避而远之,不愿跟他打牌,那天算是他赶了巧,我们懒得舍近求远,将就凑合了。
“北极熊”那天上了桌很少说话,偶尔说两句,居然也中规中矩不带荤腥,我们都觉得很奇怪,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北极熊也改吃素了。
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他,我感到腿部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低头一瞅可把我给气坏了:是北极熊那只脏手!
我不动声色地悄悄伸手拨开。
可没几分钟“北极熊”那脏爪子又伸过来了,还把我的腿当成是钢琴,有节奏地敲击。我不想吱声,免得自己尴尬,他也颜面扫地,正好那把牌坐我对面的阿七妹碰和,我对坐上家的阿六妹说阿六妹,我俩调调位子崴崴牌风。
从“北极熊”的邻座换到了对面,只想这回他应当知道他心头那龌龊念头生歪了,不至于会再有什么想法了,就算是有想法,手也没法子伸到对面来。不曾想,他贼心不死得寸进尺,换了位子还没打一圈牌,他竟然把脚从桌子下伸过来蹭我的小腹。我又气又急恼羞成怒,脱口用傣族话骂道:谢傣咋(死汉族)!也顾不了许多了,一把将桌子掀翻过去,捂着脸就往楼上的住房里跑。
没跑几步,早已泪流成行。
阿六妹和阿七妹起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异口同声地说小傣族你怕是疯了?紧接着意识到了事情的原委,又破口大骂“北极熊”:“北极熊,你这个不要脸呢东西,人人都看你是条癞皮狗,只有人家小林还当你是个人,小林一走你就欺负人家小傣族,你咯还是个人?也不看看你那德行,要不是看街坊邻居情面,人家小傣族连正眼也不会瞅你一眼,还能挨你一张桌子打麻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呢美。不要脸呢东西,滚出去,赶紧滚出去,以后你要是想再踏进这个院子,最好先做好进派出所呢准备!”
把自己关进房间,我扑倒在床上,整个下午没再开过门,连饭也没吃,伤心委屈的泪水直流到第二天天明。
起床后就忙于另租住房搬家了。
其实我早就该退了这套住房了,且不说要积蓄没多少积蓄,说到进项又没任何收入,白白浪费房租,还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就是再狭小拥挤的房间也会显得空荡荡的,守着这两室一厅带卫生间,楼下还搭了一间厨房的住房更是冷清。无非是一直迷恋着房间里林风依稀可辨的气息,没有能够及时下决心搬家罢了。
在林风最初入监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过要找份事来做,一来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二来也免得一天天无所事事老是想他,一想起他又止不住伤心流泪。并且也为找事做尽过力,遗憾的是我就只读过初一,那都还是仗着边疆地区为了消除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鼓励女孩子读书的*策,否则根本考不上。读完初一,我再也无心在课堂上继续混下去,不顾家人的劝说退学了。也就在那之后不久就遇见了林风,与他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更是他坐办公室我陪着他守电话,他跑业务我陪他跑业务,他出差我也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一开始,他也曾经试图说服我到什么专业学校读上两年书,想学点什么都好,实在不想学什么了混个文凭揣着也不算多余。可我很坚决地说你要是嫌我没有学识,我现在就离开你,要是没有这种想法的话,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一切,这辈子我就守定你吃定你了。我把话说打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坚持。
我本以为自己没文化,但青春靓丽,加上追随颇有些业务能力的林风那么些年,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虽然没什么经商的实践经验,却也见识过不少了,凭着这份见识随便到那家公司应聘个业务员应当也不是件很难的事。哪料到真到去应聘的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到正经的大公司应聘,等听我介绍过简历,人家看我的眼神虽说就像是在端详一个外星人,拒绝起来倒也礼貌、委婉。到有些小公司应聘就没这份礼遇了,几乎都不怀好意地问当秘书愿不愿意?聘用一个歪七竖八的字也写不了几个的小女人当秘书,白痴也听得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求职应聘无望,我才沉迷于麻将桌过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看一步的。换了住所不用说仍然是成天只知道“卡张”、“边张”、“吃牌”、“碰和”,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也就是吃一堑长一智,收起爱美之心,在人前人后尽量做出一付邋遢状,免得被骚扰了。
人说情场失意*场得意,这话不假,情感上爱人进了牢房,婚姻不幸,感情受挫,在麻将桌上我却很少有输钱的时候,只可惜没底气打大的,要不然还真保不准在*桌上大发了呢。那天那把牌牌都快摸完了我才起叫个绝张边三万,我心头想,这牌就别指望和牌了,能保障不放炮就算烧高香了。于是做好了拆牌的准备,想不到摸了只北风开杠居然和了个海底捞月杠上开花。正兴奋得眉飞色舞,手机响了。
“依,不管你在哪股,也不管你正在整哪样,赶快上车站搭车回来!你倒是听清楚啰嘎,一分钟都不许耽搁!”
电话是七姐小旃打来的,说完这话她就把电话给关了。
从小到大,在家里边就数七姐最疼我了,生多大气,跟我说话都会很慈爱很怜惜,跟唱歌一样,今天这话怎么没个头没个尾的?我想坏了,一定是老妈得了什么急病,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来不及多想就拨通了她的电话,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见了面再搭你讲!”她说罢又挂了电话。
“小林呢?小林上哪股去啰?咋个不陪你回来?”风尘仆仆赶到姐勒乡*府,还不及坐下喝上一口水,七姐就连珠炮似地问开了。
我不痴不傻,听话听音,已经知道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而是林风的事终究还是在姐姐们面前露了白了。
“你是说他噶?他还能去哪股?就是在州城嘛!”不甘心就那样就范,嗫嚅着说。
“不是吧?你们不是一分钟都分不开嘛?他咋个又舍得让你一个人坐几百公里呢车长途奔波啰?”七姐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这两天相当忙,你又催呢火急火燎,我就只好一个人回来啰。”我解释道。
“看不出你还真能编呢嘛!编嘛,编嘛,再编嘛!你看看你自己,一个随时给老公怜爱着呵护着呢女人能像你这种,活像是刚从垃圾堆爬出来呢一样噶?依啊,你都瞒了一年多时间啰,还准备要瞒到哪哈?我苦命呢妹妹可怜呢妹妹,你以为你是哪个?天塌下来你也想要一个人撑着噶?你咯撑得起?这个是林风从监狱里边写来呢信,我也是昨天给你打电话前头才收到呢,你自己好好看看吧!”七姐说完紧紧搂住我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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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笔名孤鸿,原名罗廷辉,云南大理人,彝族,半牧半民,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喜欢为此乐此不疲地投入。
孤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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