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白癜风怎么治疗 http://news.39.net/bjzkhbzy/180702/6369337.html按语：
延安诗档案是在梳理新中国成立后延安籍，或者在延安生活、工作过的诗人。每期一个诗人的代表作（尽可能有长诗、组诗）+简历+照片+评论组成，为了使资料的完整性，可能每期稿子的体量很大，我们不求阅读者完整地阅读，但求为以后做研究的提供一个重要的线索链。
延安诗会的同仁永远是诗歌的义工。
张怀帆的诗歌多描写底层人群，他笔下的劳动者如同萤火虫一样微小，但似一盏盏点燃的灯火，燃烧着自己，温暖和照耀了我们的生活。张怀帆的作品，语言简洁、清晰、明亮，诗歌的结构完整有序，具有整体的思考。
——林莽
我去过那么多小镇，却从来没有过遇见他一样的感动。
——周公度
张怀帆是一个敢于表达的人，并且找到了自己的一种方式，一种看似张扬、实则内敛的方式。这让他的文本，获得了类似于混凝土定型的效果。
——第广龙
目录
年轮（24首）/张怀帆
遥寄一片雪（组诗）/张怀帆
低处的灯盏（20首）/张怀帆
故乡表情和当下的澄明/刘全德
温暖人心的铸造/王可田
张怀帆简历
年轮
张怀帆
立春
当我一觉醒来
发现已置身春天
可是，残雪还在远山闪耀
河面的冰，尚未打开缺口
而北风，仿佛比冬天的时候
更加凛冽
气象台的小姐又在发布
新一轮降温的消息
那个打扫卫生的老人，佝偻着腰
火车头帽檐，依然结着白霜
几只墨点一样的麻雀，冷静地站在枝上
像去年留下的枯叶
可是，春天真的还没有破壳吗？
那个脚踩轮滑的少年，他的速度是不是比冬天
快了一点？那个放飞肥皂泡的小姑娘
泡泡是不是飞得更高更远了一点
而残雪的下面，难道不会
悄悄拱出了一粒新芽？
我相信，总有一丝变化不为人知
而那缕投射到我窗棂上的阳光
也许正是刚刚抵达的
第一缕春光
不管春天有没有到来
春天已来到我心上
那些冬眠醒过来的动物，它们一睁开眼
发现春天已经来临
是惊喜，还是慵懒
反正一定会高兴吧——哦，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就像我今天早上醒来，知道已经立春
仿佛身体都要变轻
顽固恋栈的冬天，以及它所有的追随者
我甚至产生了同情
还能滞留多久呢？我这就去理发
我这就去沐浴更衣
也许，我现在就可以去御风
咏而归
雨水
一个乡下人，连城里的风都能认得出来。它居高临下而且有一点点粗鲁它肆意拨弄我的头发和面颊甚至想扒掉我敞开的外衣此刻，我骑着共享单车穿过红灯笼照耀的街道和红对联闪耀的朱门我把自己想像成外卖小哥为这座城市送来乡下的米酒和爆竹的问候或者，作为快递员送来山中的残雪，林中的鸟鸣和立春后的第一场雨水我和卖红薯的大爷互致问候和推着冰糖葫芦手推车的大叔拱手道贺这些乡下的亲戚，和我一样身上都散发着小镇和早春的味道饿了么？我大声喊发现每一个男人都打着酒酣的饱嗝顺风快递到啦！但不知拨打谁的电话
不知敲开哪一位女子的门自行车的铃声叮叮当当城里的人，有谁听到这是春天的声音我穿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鸡我这个满面土尘又满脸春风的乡下人骑单车的身影一定像唐吉诃德头顶的霾，和滚滚红尘哪一样被我看成了风车？凭什么让我坚信，我的身体里装满雨水装满春光
惊蛰
那凌空而来传说中的声音我没有听到，但我确信那些岩穴里、树洞中和地下室的居民一定被这个闹钟唤醒那些幸福的孩子，一个冬天都没有功课，没有作业可迎接它们的却是春风是婉啭鸟鸣，和十里花香多余的脂肪，现在刚好用完不用减肥，不用计较食物的成分大地丰美，又一年大餐即将铺排这个时候，权且伸一下懒腰把新一年的事情想想狼奔豕突，螳螂捕蝉或者夏虫和冰人类以为这是生计的艰辛和命运的暗算并为站在生物的顶端而傲娇呵呵，呵呵烦恼，其实只存在于直立行走者一种法则，万类霜天且听自然之神之召唤爬行，奔跑，飞翔，恋爱，繁衍生生，息息。行于所行止于所止，一瞬即是永恒重要的是现在，春天就要来临四十岁后我在肤施小镇有时想做人，有时想做一只昆虫
春分
春雪不舍远行，作了最后的表白
一片，两片，三四片，万语千言
终于打动情窦初开的桃李
她们面色含羞，悄悄穿上红妆
爱情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如此
冰清玉洁和婉约
从此，迎来青葱岁月
从此和意中人，平分春天
春风于是作起良媒，再不受阻挡
越陌度阡，指点草木山河
天下有情者，在随后的日子
皆成美眷。喜鹊跃上枝头
蜜蜂开始干甜蜜的事业
这个时候，肤施小镇柳色初新
阳光明亮。去年的冰糖葫芦
换成轻轻旋转的红风车
手推车闪着新鲜的光亮
老大爷的胡子白得更加慈祥
小街上，又响起锅碗瓢盆
又飘起缕缕炊香
这个时候，麻雀的叫声变得有力
小玄鸟却还未归，一只先到的灰鸟
落在我的阳台梳洗打扮，晒太阳
经历一冬，它可能有点水土不服
赠我的礼物，貌似不雅
也或许它是在说：喂，老兄！
新春共勉，我们都算胸有点墨
清明
当我写下：清明
我发现按下了一个按钮
世界重新打开，眼前一片敞亮
天朗气清，春和景明
万物镀上了一层鲜活的光彩
如此的青春，适合去开封上河
适合到会稽的兰亭曲水流觞
更适合到一个叫杏花村的农家
饮酒，并远远看见牧童骑着牛
飘进一片杏林
今日无雨，路上的行人
眉飞色舞，春天写在脸上
上坟的人群，结伴而行
有说有笑，鸟雀跟随着飞在近旁
所有的坟头，芳草青青
带头的武陵人，重新找到入口
桃花繁盛，百鸟争鸣
在明亮的日子
与久别的亲人一一相逢
讲汉，也说魏晋
然后道别，转过一道弯
又回到长安，杨柳依依
清明，有人说一个天气
一个节日，或者一个节气
也有人指称一个人
一个机构，或者一个时代
但当我在肤施小镇
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的时候
好像居里夫人发现了镭
我在一瞬间，看到了
神明
谷雨
杏花脱去红装，梨花收起素衣槐花，开始小心翼翼打开心扉好时光里，大家轮流着恋爱肤施小镇上，杨柳依依惜春和叹春一个刚过垂髫，一个就要总角万物方值豆蔻年华，春天正好这个时候，燕子尚未飞回戴胜鸟还在归来的路上布谷也要等春天落幕，才会亮起嗓子，催促种田的人迟到的春天，让美好放慢脚步似乎停留得更久现在，只等一场细雨落进新犁的田野，落在耕牛的背上这场叫谷雨的及时雨淅淅沥沥，打湿过轩辕的草帽至今还保持着平民的初心当别的雨，都去恋爱植物和花朵它还惦记着土地的干涸和众生的口粮谷雨，在牛的古老反刍里咀嚼着一个苍天大地的真理谷和雨，仿佛鱼和水粮食和人，这个朴素的关系正在被众多的人遗忘或篡改化肥和假种子，农药和杀虫剂据说想辟谷的人不断增多还有多少人，会眼巴巴企盼一场好雨并且双手合十，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这个日子，我在厨房里忘记鸟语花香，淘白米，洗青菜安静地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新炊
立夏
醒来望窗户，天还未亮
大概就是那种叫“东方欲晓”的时分
躺在床上，听见鸟鸣
好像只三五处，跟孟浩然的不同
不知是不是春天的“剩鸟”
在发出最后的求偶之声
那么，祝它们好运
日历通知：到了夏季
就是慢半拍的肤施小镇
春天也所剩不多
也或许，是建立了家庭的小夫妻
开始勤快的劳动——叼树枝，筑新巢
你唱我和，干起甜蜜的事业
那安放在树杈间拳头般大小的家
我见过，像上帝的小作品
那长着雀斑的鸟蛋我也见过
有着达芬奇画不出的面容
让人想起老早时期的小女生
看得动心，却不忍伸手一碰
立夏，立夏，谁在转动着
时令的小闹钟
太阳就要举着它的镜头
聚焦过来，看那草木葱茏
小镇就要迎来万物并秀的青年节
那么，趁着天还没有热
天明起来，我要去河边
看那些蝌蚪，在怎样自在地游
把墨宝留在最后的春天
并让自己的作品
在世界上，呱呱发表
小满
一只小虫子，把自己从树梢垂钓下来
那根细丝，偶尔会亮晶晶一闪
被我看见。它是在静静地采撷阳光
还是惬意地荡着秋千
春天刚刚过去，它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
修炼得如此轻盈，又怎么做到
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能够摆脱身体束缚的生物
一定是个智者，可现在只是小满
在肤施小镇，花朵才谢
青涩的果实刚刚露出圆润的头颅
少女的乳房开始悄悄发育
布谷鸟飞来，万物都在潜滋暗长
那么，小虫子的功课一定还在继续
那根绝妙的丝线，还会像琴弦
而有一天，当我走过树下
会看见一只美丽翩翩的蝴蝶
小满，小满
就像一条没有涨满的河流
就像结满不大果实的树木
或者，就像满月的一半
不多，也不少；不盈，也不亏
就像一个人在路上
装着一半满足，一半憧憬
如此，我算不算一个小满的人
我的还未饱满的额头，我的不大的眼界
和我还不够广阔的心胸
在肤施小镇，我也要安静地修行
让卡夫卡的甲虫，蜕变回来
让蝴蝶的梦
找到庄周
芒种
一只金龟子，仰面躺在路上
把家永远留在了远方
但蜜蜂们，已经酿出第一批新蜜
现在要飞到更远的地方
几只屎壳郎，奋力地滚动着粪球
也许还喊着激昂的号子
蚂蚁们，却哑默着
行色匆匆，又黑又瘦的身影
没有一种生活是轻松的
这些劳动者，还在一条亘古的轨道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芒种，芒种
这样的日子里
谁在挥镰刈麦，谁在弯腰插秧
又有谁，看见了那张黑水汗脸
布谷鸟在耳畔，像农人的知音
又像谁派来的监工
一根麦芒，针尖一样
还扎在我身体的某个深处
可我已羞于说出：我是农民的儿子
那些我曾赞美过的
金*的草帽，翻滚的麦浪
现在让我羞愧
许多年，我只在时装店见过
一束麦穗，而镂刻在国徽上的
却让我遗忘。禾苗青青
但我要告诉庄周先生，夏虫也可语冰
不过那可能是突袭而来的冰雹
我要反问易安小姐：知否，知否？
这个时节，岂止绿肥红瘦
大块未必会假我以文章
但在肤施小镇的小屋
我还会一颗一颗种下文字
并期望它散发馒头原初的香
夏至
肤施小镇的椴树，正在静静开花
我从树下走过，身心都安顿下来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素面素心
让我惭愧，又让我安慰
一只小黑犬，卧在路口
不停地吐着长舌头，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此前，我见它不断在经过的每一棵树根边
转圈，抬腿，撒尿
——划定自己的江山，或是发射情欲的信号
比夏天更热的，也许是胸中翻滚的欲望
唉，那一点无所不在的骚味
但是，椴树！那细碎的花，细碎的香
让我很快重新获得信心
那么夏至，让我接受你输送来的热量
把我身体里的冷漠，自私，悲观
焚烧，把那些寂灭下去的爱与激情
燃旺一些，如葵盘，如炉火
不失热烈，却又深沉安静
有个古老的人说：君子当自强不息
我相信他的身体里，储存进了夏至的热量
据说，这一天
站在日光下，影子会变得最短
我喜欢这个说法，每年
人至少可以打败一次那个尾随不掉的暗物质
也有人说，生如夏花绚丽
不，我不要绚丽
我只要椴树的
朴素和安静，只要椴树花的
淡香
小暑
河岸的一窝洼地里，青蛙正在
鸣叫，声音已有几分干涸
走在边上，我在想
它们将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一群燕子，在头顶翻飞
那是翩翩的燕尾服，还是
果断的小剪刀
那些蛙鸣般鼓噪的人事
或者歌舞升平的粉饰
为什么，我总是缺少锋利的斩断
仿佛只能无可逃避地走在岸边
小心翼翼不让鞋子湿掉，更不要
陷入一个泥潭
在缺氧的生活中，费力地吐着泡沫
不能做到健忘，更不奢望
一场救命的雨水
就像小暑，一种难以排遣的热量
在我的身体里波动
是可怜的名利，还是割舍不断的
对人间的爱恋
不，我不要身心如槁木
更不要涅槃的一场大火
我只是一个凡胎，在肤施小镇
喝茶，翻书
不断地给一具微微发热的肉身
消暑
喝茶，翻书
努力地，平衡到一个合宜的温度
大暑
第一声蝉鸣响起
在我路过的头顶，那映入蓝天的树梢
从此安放下一个闹钟
但经历了地下洞穴中的炼狱生活
那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
再也不理会聒噪的铃声
他现在终于金蝉脱壳，获得自由和新生
一个漫长的假期，让他任意挥霍
我在肤施小镇，看见他从阳光下走过来
脸庞冒着热气，毛茸茸的胡须和悄然拱出的喉结
让我陌生。他已不屑再和我谈论功课
更不愿听励志的废话
仿佛突然间，他的明天
只归属于他自己
那么好吧！
这是入伏的日子，大暑的天气
送走他，我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
夏娃不在，我也要独自偷食禁果
我用勺子——一把精巧的洛阳铲
在一颗西瓜上打洞，一口一口盗取
清凉和甘甜
我要学那个混迹在竹林中的刘伶
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都裸露得一丝不挂
那条卧在树下的小犬，春天时它曾和伙伴
四处寻花问柳，现在已学会安静地独处
它吐着长舌头，就能把攒在身体里多余的热量
排出。那么我需要一把蒲扇
一下一下扑灭我身体里的火
坐在木椅上，我可以遐思
也可以回想，但也许离打瞌睡
还有一些时光
我的体内，或许还会经历大暑
但我愿意是一座小火炉
就像高原上那个静静燃烧的
葵盘
立秋
肯定，有一丝微风未被我察觉到了中年，我开始经常打盹儿并对许多事物变得漠不关心那个被计算过千年的刻度在某个瞬间，轻易就会把我躲开，但我还是看到了它一闪而过的尾巴哦，立秋！当我念起一下子感到神清气朗我那昏荒的日子和芜杂的思想仿佛已被这个炎炎夏日付之一炬主啊，这个时候老虎盛大的淫威还在但谁都知道它的江山即将崩塌此时，我的房屋已经建好并且刚好适合一个人去孤独夜晚里，我要听那只夏虫如何变成秋虫变成我窗下的阿炳那树上的鸣蝉，也将成为前朝的遗老尽管它们现在如此壮怀激烈秋日，一个新的王朝斑斓的豹，深沉的琴此刻，适合来到一条大河高岸浩叹逝者如斯也适合敲着瓦盆慢唱托体同山阿此刻，有人悲秋之为气也有人喜晴空一鹤而我，在肤施小镇祼着上半身，一边喝茶一边揩汗，心想着院子里某一处一定坠下了一枚落叶
处暑
气象台不断发布预警
一场雨如期而至，又一场雨
接踵而来。但愿有一天
地震也可以被这样准确预测
而人的命运却最好无解
我们这个世界，曾有过先知
有过星象家、占卜师、望气者
但现在更多的是摆地摊的算命先生
和无所不在的八卦
呵呵，那就拉倒吧
中年以后，我不再听气象台的忠告
把雨伞时时夹在腋下
一蓑烟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但这两场雨，我要细看
它们怎样在初秋擒虎
怎样把凶猛酷热的王朝终结
革命不总是洪水般暴烈
大雨嘈嘈，小雨切切
第二天清晨，便成为处暑
生命也会有一道分水岭
让男人一夜间须白
可是蜗牛背着房子，又开始流浪
蚯蚓从土里钻出，晒晒太阳
蚂蚁从树洞下来，走在返家的路上
雨也许损毁了它们的家
但成全了一种新的生活
从今晚起，我要静心听窗外
蛐蛐的琴弦，秋日的私语
明晨醒来，拉开窗帘
看楼下一树合欢的笑脸
从此，愿生命
天高云淡
白露
一滴白露，跌下来
一瓣落往姑苏，一瓣掉进长安
一瓣停驻在肤施
从此，天下三分
儿子在弯月的拱桥上望月
妻子在大雁塔旁等待鸿雁传书
我，在小镇上坐镇
留守着旧家
那只浑身能量爆棚的蝉
那个荷尔蒙旺盛的夏天
曾经让我，想把他赶到远远的地方
但现在，一下子变成了白露
在妻子的眼角、枕畔
在我窗下老蛐蛐的琴声里
儿行千里
把夏天彻底带走
露从今夜，果然白成他乡的
明月
从此，每个夜半
都会听到寒山寺的
钟声
休说儿女情长
也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愿那小桥下的流水
映照青青子衿
在它年归来时，披着彩云
清风白露
少年翩翩
秋分
那曾经低垂的星空
现在仿佛抬升，变远
背负经卷的人
依然沉默在独行的路上
今夜行囊安放的山岗
将被秋蛩的赞美诗围拢
而天上，也将降下晶莹的甘霖
修行的人，秋天正在加深！
这一天，阴阳平分
而往后的日子，黑夜将变得越来越长
这一天，站在某一个地方
将找不到不离不弃的身影
哦，秋分！
远山之外，还是远山
是满山的落叶和漫无际涯的雪
还要经历多少跋涉
才能让心中温暖的灯盏更加安静和明亮
而此时此刻，独行的人
和谁平分胸中的秋色
这么多年，我蜷居在肤施小镇
在一个书斋里不断面壁
青灯白卷，却依旧执迷不悟
在秋分的日子里
让我抬起头颅，再看那淡远的云
我想我一定有着多年书生的误解
那些曾经的乌云
被我看成滚滚的欲望
因为不断的修心，才成为高洁的秋云
但我现在似乎觉悟
那也是对人间饱满的爱
修持成为独善其身的白云君子
还是做乌云平民，为人间痛彻肺腑地长哭
也许，中间只隔着一个无法洞悉的命运
那么，秋分
我中年以后的人生，就任由你平分吧
或者，是万山中一枚飞叶
或者，做大千世界里一只雪蝶
寒露
风不厌其烦地翻动着街道的树木
像一个贪财者，一遍遍
搜取着喧嚣的叶币
碧云天，*叶地
这个时候，相思的人
从白露，就要变成
寒露。还有谁在坚守着
物质时代的爱情
蒹葭苍苍，最后的雁阵
还托着谁的锦书
西楼淹没在夕阳里，满地*花
再也望不见一个守着窗儿的女人
长安城里，满城尽带的是
*金，*金，*金
南山，人流如潮
却没有一个采菊的人
那么，让我回到我的肤施小镇
我要一个人去登高
不插茱萸，也不怀念故乡
我要在山顶上，听秋风过耳
独自穿越山岗，树林
那宽阔的胸腔
我要看野山菊，在山坡
点亮灼灼的灯盏
看一枚十字架的小飞机
缓缓地划过宁静幽远的蓝天
一只小虫，用一根细细的丝线
把自己的身体挂在树梢
完成涅槃
万物各归其所
在夜里，我要裹紧被窝
给自己取暖
像一滴透明的寒露
安然地，滴落在一座小镇上
霜降
这一天不学李白，去照镜中的秋霜
也不学杜甫登高，看天下无边的落木
秋天，就要被我用完
*叶纷飞，抬头不见大雁
更不见晴空一鹤。那只盘旋的鹰
也不选择小镇的天空
中午我在长椅上晒太阳
打盹儿，有一点像个老人
今夜恰月光如霜，但不再起乡愁
故乡已被我弄丢
大地就要铺满白霜
但我知道，有一枚秋叶
正在修炼，就要变成二月花般的
霜叶。一只昆虫
从不关心冰，在树梢悄然圆寂
而鸟兽们，在为冬天做着最后的
储蓄。幸好，幸好
我还有一个安身的小镇
是的，一场巨大的霜就要降临
作为先遣部队
随后而入的，是漫长的寒冷的沉寂
也好，让我取一星霜——一星砒霜
然后再取一星
逐个消减隐藏在我身体里那些
意欲长大的黑暗和奢望
让我喜爱上冬天的冷峻和荒凉
我也需要一个冬眠
让多余的杂念沉睡，遗忘
需要一场大雪，把浮华
清洗或者覆灭
立冬
北风又摇响我的窗棂
像一个老友，每年都
如期而至，仿佛要提醒我
赶快加一件贴身的棉衣吧，或者
从这一天起，最好宅在房子里
翻开一册厚厚的书，打开一瓶老酒
让时光慢下来，慢到
刚好能容得下一个男人的静默
这是立冬，一年一度
修行的开始
繁华落尽，那让我变得安静的
长夜里的风声
早晨，我看见一排洁净的树身
叶子落尽，枝杈伸进高远的青空
一棵树的枝丫间，一个小小的窠
像神的小作品
也像我在小镇上的家
从春天开始，这里藏过雀斑的鸟蛋
也响起过婉转的歌鸣
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精致的空壳
等待着一窝冰清玉洁的雪
主人是把它遗弃，还是留下它
等待又一年归来
那只高高的烟囱，又开始吐出
源源不断的热气
一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冬天的寒冷，让他显得更加
伟岸。他的孤独并非愤世嫉俗
在另一头，锅炉房
我看见火苗在跳跃
人间正在传递着他的悲悯
和热量
但是现在，我想走出这个
温暖的小巢
来到旷野，独行
听那更大更辽阔的
风声
期待一场漫天的
飞雪
小雪
小区里的鸟儿，都各自飞到周围的树林
或者遥远的异地过冬，只剩下麻雀
我亲爱的小邻居们，还相守在小镇
在光光的树枝上晒太阳，梳洗羽毛
在草地上耐心地寻找遗落的草籽
小小的欲望，不高的理想
像落在新时代后面的我
爱上一座小镇，和头顶的蓝天
安于一个小小的地方
可是我羞于看见麻雀的瞳仁
和它灰色的粗布衣服，简单的素食
还有，我能想象到的
简朴的居室
小，小到一只麻雀
也许就能获得安心
小雪，我喜欢这样的节气和名字
很久以前，它像是我理想中的女友
但现在，唯愿是我洁净而不为人知的诗句
清凉，却也闪着微小的光芒
像麻雀遗落的羽毛
那么卑微和安静
小雪，小镇，小屋
一个小小的人，也可以有
小小而自足的幸福
我要学会做减法，不断地
变小，变到一粒尘埃
从而拥有了一粒光
那么，当小雪的脚步轻盈地降临
我是在小屋小饮，还是在
雪地里，站成一尊
雕像
大雪
每年冬天，我都会等待一场大雪
一场漫天纷飞的真正的大雪
一场六角形花瓣形状闪着钻石光芒的
大雪。一场如创世纪初时的那种一尘不染的
大雪。一场和落在唐宋时代一样的
大雪。
像一个信仰，如果大雪如期而至
或者终于到来，就说明上天还
爱着这个世界，这人间也便值得深爱
一场大雪，要下成庄周的蝴蝶
下成杜甫的无边落木
或者安徒生的童话，川端康成的
雪国
那片李白在燕山看到的雪
那晚刘长卿风雪中听到的犬吠
那日王安石闻到的暗香
那落在青牛背老子长髯上的雪
那惊涛拍岸打湿了苏东坡长衫的雪
那岑参的梨花，谢道韫的飞絮
韩愈的蓝关，柳宗元的寒江
那白居易的小火炉，张岱的湖心亭
毛泽东的北国，陈毅的青松
那李广的雪苏武的雪，王昭君的雪窦娥的雪
囊萤映雪程门立雪，曹子建的流风之回雪
从《诗经》飘出翻过魏晋山水落入唐诗宋词的雪
从塞北飞来穿越长城关山飘进明清宫殿巷陌的雪
那寺檐瓦屋朱阁绮户的雪，照亮梅枝压折修竹的雪
那英雄豪杰登高望远拔剑四顾天地苍茫的雪
那游子迁客贬谪路上羁旅途中客栈驿馆中的雪
那才子佳人衣袂飘飘红袖揾泪诗书传情的雪
北风吹雁，飘飞不尽的千秋雪
雨雪霏霏，让人多情让人老
今天，谁还会像王子猷在雪夜去访老友
或者如他的老爸痛快地挥墨快雪时晴帖
大雪！大雪！大雪！
今天，还有多少风花雪月？
在厚厚的霾的穹庐下，等待一场大雪
像等待包拯，提着大刀来毫不留情地
收拾干净
而我还要固执地等待一场不一样的
大雪，一场形而上学的雪
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经历
一场属于自己的大雪
比如林冲在山神庙里遇到的
或者贾宝玉的那场白茫茫让大地干净的
大雪
也许小雪，正如小乘
而大雪，便如大乘
那么，我等待的也许是这样一场大雪
来度我，也度这
深深的人间
冬至
天空变得陌生而冷漠
仿佛从遥远的异域移植而来
焊接在头顶的上方
没有鸟影，也没有片云
像是忧虑着严峻的世界大事
又像是凝重地思考着非关人间的问题
不容置疑的法则，不由分说的意志
就这样兀自降临
我常想象那个巨大的存在
有着怎样一副心肠
有时天女散花，有时又
冷若冰霜
但我最后确信，它只是自行其是
完成着某个使命
北极星因此而擦得更亮，闪着原初的纯银的光
树木肃然而立，成为风声中诵经的圣徒
鹰隼磨砺它的金属翅膀，更像一架武器
而一匹独狼，在旷野里仰首发出最后的绝响
我因此有点喜欢它的严苛
毫不留情地修剪我的痴心和妄想
在深夜里冷冻我多余的欲望
仿佛经历一场炼狱
这个时候，我也会一个人背诵
天地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冬至，真正的寒冬到了
但是，阳气也在这一天开始生发
寒号鸟，终于筑造好了自己的巢
松鼠，在洞里储藏了足够的松塔
胖熊，做起漫长的梦并且从不失眠
就是蛇，也藏起了身体里的*液
所有的饥寒者，都有了自己的家
所有的仇恨，都从此放下
那些街上移动的装在套子里的人
看上去尽管有点委琐，却并不像可怜虫
因为他们心里正在期盼着一场美雪
更多的时候，我也躲在有暖气的房间里
遥望远山上的那条伸向林间的小路
并不断把身体调整到太阳
照亮的地方
小寒
太阳还在南回归线上空巡游它的
另外半个帝国，看上去有点乐不思蜀
但据说大雁已经猜到它北回的心思
这季候的信使，乡愁的邮递员
有着雷达一样的感官
而在遥远的北极，太阳的讯息
却被严密封锁，巨大的冰川
让北极熊的步伐更加缓慢
仿佛从漫长世纪走来的哲人
南极洲的企鹅们却迎来了冰雪刺目的夏天
那些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们，开始盛大的聚会
从此信徒般集体踏上漫长的迁徙之路
这个时候，我孑身走在北方
寒温带的高原上
像一个大义凛然的革命者
被物质主义的小寒包围
（小寒，听起来多么谦卑和暗藏杀机）
我该做怎样一种动物？
几天前，嫦娥四号偷拍了月亮的背面
但即便发现嫦娥，我也不愿去月球定居
此生我只爱地球，并且愿意相信日心说
在严冬，有暖气的小屋里
读经，读史，或者古人的线装书
等待太阳回来，一天一天变暖
此时有一只猫，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幽怨地哀叫
这狐媚的软体动物，信息时代的网红
它在打我温暖被窝的主意，还是嘲笑一个小文人的
寒酸清高？但这一次它可能猜错
我要不断走出房子，抬头挺胸走在严寒里
等待在暗夜下垂到头顶的星辰
等待在雪中，邂逅一树傲然生动的
红梅
大寒
谁在告诉我，已经走到了春天的前夜
大寒，还在寒光闪闪
冬天，其实只行进在半途
凭什么相信它已经穷途末路四面楚歌
这个时候，会想起头顶的天
——天道不变
也会想起古老的时间
——时序更迭
如此，我有耐心把一场迟到的大雪一直等待下去
如此我也相信，人间有地老天荒的爱情
不论霾或者人的苦难有多么深重
天空或者长夜有多么黑暗
人心向善，真理如铁
石头可以冻破，信仰却会坚如磐石
时间终会宣布大寒的末日
只有自己，会把自己囚禁在大寒的牢笼
一个朋友兴奋地对我讲他的发现
一只小鸟，叼着一截枯枝
飞向一棵枯树，在寒冷的早晨
我也对他说了我的喜悦
肤施小镇上的麻雀，已经给胸膛里
装上子弹——啾，啾啾
谁也不能阻挡向往春天的心灵
让我在夜里，听到那一声轻微而清脆的
冰河的崩裂
遥寄一片雪
张怀帆
前世预定的茶
不，这不是穿越
一定有一座小寺
在山中等了我百年
在一个飞雪的日子
召唤我独自进山
我应该身着棉布长衫
腋下夹一本线装的书
蜿蜒的山路，不再有第二个人
脚印走过去，即被掩埋
但不会迷路，总有一朵雪的蝴蝶
引领在前
不用叩门
柴扉本来虚掩
院角的一树梅花
刚被采走积雪
茶香已飘出庵眉
主人也许叫妙玉
白丝巾的上方，只露出一双
澄明安静的眼
相对无言，也非关爱情
只有这一壶前世预定好的茶
和一豆莹窗
满世界的雪在下，在下，在下
第二天下山
我做了书生
遥寄一片雪
那一年雪后，我们一起去古寺
一路上你都在惋惜
那些玉殒香消于车轮下的雪
人们都误以为雪花是自由的
其实，只是天真的
一切轻盈纯洁，都天真
你说，如果你是一朵雪
会选择去梅枝，去校园
或一座安静的小镇
我却选了乡间小道，银杏树
或者一座古城的城墙、楼檐
其实，我那会儿更想说是你的眉睫
好像那时我们都愿相信
最洁净的雪在寺里
那松枝上簌簌跌下的顿悟
那檐铃上聆听灵唤的悄然
和木鱼声中，僧人安然似雪的面容
那天在寺中收集的雪，我们用来煮茶
只记得茶杯对面静坐的你
脸却红扑扑地热烈
后来，我们都经历了人间
深深的，雪
昨天收到你寄来的茶
今天，窗前下起了大雪
长安，一颗雪
肯定有一颗雪，生于秦岭山水
或者唐
它的重量，刚好能够飞翔而不致跌落
它先来到半坡，看见陶罐上的鱼还活着
越过瘦了的*河，和潼关残垣
在临潼的一棵石榴树上短暂歇脚
有另外的雪片指给他看
骊山下华清池里杨贵妃的凝脂
但被兵马俑的呐喊打断，它望见一个躺着的人
脑门还没有冰凉
穿过渭水，它没找到行舟
听见一枚*叶轻微地咳嗽
它去找炭市街，书院门，糖坊街，骡马市
只寻见遗址的铭牌号码，但在大型广告牌上
它看见了大明宫挑灯的宫女
问了路，来到大雁塔，没能听到诵经
见了曲江，被浓妆艳抹吓了一跳
赶快离开，它想钟楼应该是完好的
越过城墙，看见模样还算周正
但被翻修一新，闻到一种呛人的气味
钟楼变成一个矮人，化妆了五颜六色的油漆
那口黑着脸的钟，已成哑巴
现在，它只想找一家旗幡飘扬的酒肆
黑匾金字，方桌老碗，拴在树边的马
和举杯放歌、泼墨挥毫的长衫长髯
但它看见街上的人瘦矮，花花绿绿
又行色匆匆，便没了兴致
它向上飞，想飞离飞远
不料碰在了生硬的臂吊上
坠落下来，那时我正走在凤城五路
感到额头冰了一下，像针尖
槐花，或者雪
静静地白
静静地香
仿佛一片月光
一条洁净的小路
一弯清亮亮的溪
仿佛一袭白纱薄裙
一张月下的净脸
一臂白玉清凉的身子
仿佛一场不紧不慢的雪
一阵苍白的咳嗽
一滴幸福又恋恋不舍的泪
槐花，槐花
我为什么又静静地
来到一座坟茔前
仿佛一段割不尽的思念
静静地白
静静地香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又像那年冬天，琼枝银装的树
街灯照耀的宫殿
没有汽笛声，也不见行驶的汽车
行人都走上街道，厚厚的羽绒服
兴奋的交谈。静静地纷纷而下的雪
是啊，温暖，甜蜜，轻盈
心，都如追逐的孩子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天堂里有雪，你也该一个人
走在街道。这样的夜晚
不再有疾病灾难死亡
会飞翔的都是天使
或者你的长发，或者我的围巾
哦，还是漫天的旋转的雪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我走过一棵树，雪簌簌抖落
我伸出双手，却接不住一瓣雪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你不在，我腋下空空
你不在，我孑然一身
这么好的雪，你却不在
你不在，长安城的漫天飞雪
就没有一颗属于我
长安之雪
夜里你悄悄地来
衣袂飘飘，明眸皓齿
你冰凉的手，冰凉的身子
和呼吸
城墙上，新月已残
雁字回远，再不见岭外音书
只有你知道，长安城于我
是一座空城
亿万颗中的一颗
千年等待里的一回
天上掉下的妹妹，你的疼和甜蜜
是灯下的书卷还是桥头的瘦马
你离去时脚步轻缓，在醒来的黎明
日子又安静地浮出，却换了人间
你走后，长安城再也没有听到
暮鼓晨钟
雪中，熊样
我要穿厚些，再厚些
像一只企鹅，不，还不够
要像一只熊，一只看上去笨拙的熊
不光是怕冷，有的冷不会因为穿厚
就得到温暖，比如心冷
穿厚，更想让自己
慢下来，换个姿势
是的，慢下来
这么多年，世事纷扰如雪
我被裹挟着
失去了自己的节奏
没有走牢
现在，我要慢下来
静看一场大雪的纸币飞舞
以一只熊的憨态和坚定的步履
在雪中赶路
波尔多咖啡馆的雪
你会说，红酒是情欲的汁液
甚至有点像鸩
那朵酒杯漾起的腮红
和唇的倒影
书还是不变的传情道具
表面安静，内心波澜壮阔
爱情和友谊，原本是两种
截然不同的饮品
十年，是浓是淡
已无法勾兑成红酒。
那么，就小心翼翼用体温
握紧一杯中式的茶吧
并让湿润的唇一天天干燥
让波尔多咖啡馆成为两个人的
遗址
当我老了，白发苍苍
有一天，我会一个人
来到波尔多，静看窗外
大雪飞扬
西安，雨夹雪
市*府的楼群在雾霭里
轮廓威严，更远处
北客站臂吊交织，一地蝗虫
地铁正在穿肠而过
这座城市，楼价一日日坚挺
城墙一天天黯淡萎顿
雨夹雪！相携的姐妹一路笑语
依偎的情侣，冰清玉洁
御风飞翔，在城市的上空
它们如何获得了心灵轻盈的秘笈
精灵的舞蹈，还是最后的绝唱
城市的奏鸣曲，还是挽歌
没有伞，竖起衣领
扑面的雪或雨滴
我要穿过这个街道，去巷里的一个小店
取一个滚烫的肉夹馍
我的物质主义，温暖这个冬天的早晨
我的精神主义
一朵雪向上飞行
低头的迷乱
抬头的眩晕
但我知道，有一朵雪
提着一盏晶莹的灯
安静地，向上
飞行
我不知道他最后消失在哪里
但我知道他向上飞行的
幸福与沉重
一场没有藏牢的雪
一场雪，被去年的冬天藏起
铺成隔年的银河
铺成相思春天的月光
一场雪，被冬天
藏进梨树里，纯洁的信物
在春天打开
一场被冬天藏起的雪
在谁春眠的梦里
轻盈化蝶
一场没有藏牢的雪
被春天敲开门扉，含着蜜意
水灵灵透亮，跌入大地
下午的初雪
这个时候，我不由自主
抬起头，再抬起头
那倾泻下来的
仿佛银河
我有了怎样美丽的眩晕
雪花向下，我向上
我的身心开始解禁
在蝴蝶的伴舞下
失重
天女散花
广袖的仙子
积攒了多少多少思念呀
在这样一个下午
她的花篮被谁突然打翻
一针针，一线线
纤纤素手
在为谁赶织着
传情的素帕
洁白的信笺上
写下怎样纯洁的诗行
仙子，给我雪花轻盈的翅膀
我要做人间的使者
轻轻地托起你
洁白的裙裾
仙子，给我雪花的冰洁
我要在你的妆台前
打开月光的镜子
仙子，也给我雪花的芳香
我要在月桂树下
落在你期待的睫毛上
仙子，再给我雪花的体温
我要在鹊桥上
送你做新娘
仙子，让我成为雪花吧
因为我的心灵
也多么渴望
飞翔
低处的灯盏
张怀帆
鞋匠
农贸市场的一角
山货铺的门前
他坐在低矮的板凳上
埋着头，专心致志修补着
生活磨开的裂痕
他用一把锋利的剪刀
剪去苦难和软弱的边缘
他抡起榔头
把含在嘴角的一枚枚钉子
狠劲钉入岁月的深处
穿针引线
连接日子
一块小小却坚韧的铁
把生命垫高
独腿的鞋匠
不做诸葛亮
只让一双双脚
走得坚实稳当
卖肉夹馍的大叔
站进冬天的风里
一声咳嗽，像报时的钟声
在小镇，生旺的炉火
一团静静的红，在依稀的黑暗中
点亮黎明的早晨
一股薄薄的香，覆盖
小镇，一只滚烫的饼子
加快了上班人的脚步
暖了赶路的人
一股薄薄的香
让走过的人肥而不腻
也让自己瘦而不柴
一座红红的火炉
就是生活的热度
和人世的温暖
一股薄薄的香，能飘散多远
在省城，那个上大学的青年
揣紧一把汗渍的钱
也在和黎明奔跑
比早晨更早的大叔
什么时候冰霜袭上了你的胡茬
一年比一年弯的腰
把炉火越生越旺
送水的女人
送水的女人
河南来的大嫂
她偏黑的脸膛
还闪着土地的光
她从早到晚骑着一辆三轮车
仿佛浑身都是力量
她的叫声绝不掺假
粮食一样饱满
在小区的楼间飘荡
她扛着一桶又一桶水
上一座楼又下一座楼
台阶就是坚实的路和日子
汗滴就是生活的蜜糖
她给我家送了那么多回水
却从来不歇一会儿喘息
从来不喝我家一口水
她爱拍拍我儿子的脸蛋
对我儿子
总是一张笑盈盈的脸
大年三十，我家门口
放着她送来的一桶水
过完年，我打听到
她回了老家
再也不见
足浴店的女技师
只有你，总是怯怯地
低着头，小心翼翼地
生怕碰翻桌上一只冒着热气的
水杯
一盆中草药的水
还散发着山野的香气
你坐在小凳上
把一双皮鞋囚禁的
染着脚气的
苍白丑陋的
散发着臭气的
男人的脚
轻轻地仔细地反复地
搓洗
你的手被热水浸泡
红通通地，泛着青春的光
却在什么时候
结起了生活厚厚的老茧
你用一把指甲刀
娴熟地，像握着锄头
除去田里的杂草
你为什么要离开山里
离开香气扑鼻的果园
离开庄稼茂盛的土地
小路弯弯的乡下
井水甜甜的乡下
为什么留不住自己勤劳的儿女
乡下的好妹妹
这样称呼你时
我知道，自己是多么
恶心虚伪
运粪的人
阳光下赶着驴车的人
哒哒，哒哒
像春天的马达
这个运粪的人
穿过小镇的街道
一再提醒毛驴靠向路边
他已经习惯掩鼻躲避的人
但毛驴小伙伴，还入世不深
有时会不失时机地撅起尾巴
不过，他早有防备
事先绑好的袋子会一一接住
他并不自卑，甚至有点自在
在乡下人中
他想他是掘宝人
城市的清道夫
绿色作物的营养师
驴儿的铃铛丁当摇响
哒哒，哒哒，他坐在粪车上
眼前，是油菜花地飞舞的蜂蝶
头顶，是一望无垠
瓦蓝瓦蓝的天
卖风车的人
他是在哪一个春天的下午
悄无声息地来到小镇
手推小车，缓缓地
穿过街巷
红风车，轻轻地旋转
像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我又看见了童年
春天，从一枚五分硬币开始
从红风车飘进小镇开始
红色的螺旋桨
小小的马达
启动一颗颗小小的
飞翔的心灵
追风的少年
快乐的鹿
整个小巷
都是他放飞的笑脸
整个小镇
都在一个下午
面色红润心跳加速
又是哪一个春天的下午
我看见卖风车的老人
一低一高地走远
我的童年和手中的红风车
突然停住，轻轻
跌落
磨剪子的人
我在许多地方都听到过
他独特的叫声
我一直觉得，就是这一个人
在世界各地走村串巷
走多少个村镇
喊多少声
才能叫开一扇等待他的
门
鸡鸣狗吠的村巷
总有一把剪子已被日子
磨钝了口舌
一把刀，已被岁月
变老
山重水复的行走
柳暗花明的路
一只褪色的帆布背包
一块被磨光，像腰一样凹下去的
石头
他走过的地方
慢下来的生活
又加快了脚步
扫垃圾的老人
这是春节的早晨
五点，窗外扫地的声音
刷——，刷——，一下接着一下
像熟睡者均匀的呼吸
这声音还像去年
去年的去年
又像一个新年来临
不为人知的脚步
昨夜欢乐的聒噪都已安静
在早晨都成为去年的灰烬
扫除的人，心平气静地
一点一点清除着
欢乐盛宴的满地狼藉
睡吧，幸福的人们
在新春的早晨
趁着阳光还未降临
好好地做新年的美梦
这个佝偻的老人
已为我们清除了旧年的污秽
这个低着头一声不响的老人
把新年的吉祥
悄悄送临
早晨起床，推窗看见
新年的大地
干净明亮
卖馄饨的小夫妻
街口，小巷的拐角
冬天的早晨还睡着
路上，走过稀疏的上班的人
炉膛内红红的火
像一个灯笼
把两张红扑扑的脸
照亮
灵巧的馄饨
沸腾的锅
像浪花和乐符
他们安静地
微笑着，用手比划
说着哑语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驱走冬天的寒冷
整个小巷
都飘着不散的
香
剃头匠
掰开合上
一把锋利的小刀
哪个铁匠铺的杰作
让我的童年
战战兢兢
剃头匠的头
总梳得油光亮堂
他的笑一成不变
暗藏杀机
我最后还是乖乖地
坐在他面前的小凳上
把紧张小心翼翼攥紧
生怕被对面的小镜子照见
他披上粗布大褂
把小刀蘸了水
在裤腿上正着反着磨几下
冰凉的小刀，僵直的脖子
生活有时多么无奈
就是皇帝，有时也得
听人摆布
剃完头后
就又是一个节日
走在风里
身子很轻爽
我再见到那个剃头匠
他蹲在墙根儿抽烟
身子已不灵便
头上，却还飘着肥皂的
香
修表的人
比鸡鸣更可靠
一把椅子和玻璃柜的小摊点
走动着小镇最精确的时间
修表的人，戴着眼镜
只顾修表，不修边幅
他从镜框上沿翻起眼睛看我的
那一眼，像X光
趴在玻璃柜上
他是怎样关闭了嘈杂的按钮
把自己隔离
像手术专家一样打开一块表的胸脏
看到比针孔还小的光芒
更换被时间损伤的零件
又从耳边，重新听到铮铮有力的心跳
一个哑巴
更懂得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他校准了一块块表
小镇的时间
却依然走得很慢
修理自行车的人
一盆清亮的水
就能检查出被日子磨损得
泄气的地方
修理自行车的人
蹲在一棵树荫下
小心翼翼地修补着
生活的创伤
倒放的自行车，摇转
岁月的年轮
日子的流转
一缕树叶间投射过来的光
始终在轮间在心间
跳荡
免费的打气筒
是感激和馈赠
也是祝福和激励
人生总得时时打气
不断重新上路
风中的铃铛
清脆年轻
像重新找回的青春
修理自行车的人
收拾太阳的余辉
跛了的腿
仿佛又变得轻盈
戴花袖套的裁缝
花喜鹊落在小镇的枝头
叫亮早晨的阳光
叫亮裁缝部的花窗帘
嗒嗒嗒，缝纫机
像清脆的歌
一块花布料
在她的手里左旋右转
成为谁的花衣衫
让哪一个孩子在节日
变成一头欢快的鹿
她把线头在嘴里抿了一下
在针孔一样生活的窄处
举重若轻地穿针引线
一把明亮的小剪刀
在她的手里插上翅膀
把布匹犁开
剪成人的形状
把缝纫机的手轮旋转
让旋转的日子安静
并闪耀亮晶晶的光
我喜欢她低着头的专注
她劳动却仍白皙的手
我喜欢她胳膊上的
花袖套
让一个小镇温柔
卖土鸡蛋的大嫂
秋天的下午
菜市场门前的一块石头上
她蓬乱的头发，像鸡窝
阳光斜照在她头发间的草叶上
一半暗淡，一半光亮
她宽大而斑驳的衣衫
像母鸡打开的翅膀
一只鸡爪似的手
紧紧抓在篮子上
生怕篮子里的鸡蛋变成小鸡
飞走
她不看过往的人
只看过往人的脚尖
她的一滴鼻涕
被渐凉的秋风摇落
她拨着鸡蛋
一个一个，一遍一遍
总觉得自己数错
她提着空篮子
走在回家的土路上
像一个下了蛋的母鸡，迎来了
一个呱呱叫的日子
卖凉皮的女人
不论多么小的角落
都有一种特殊的香飘散
像花开的讯息，把总是有点馋的女人
招来
一个玻璃箱子
有点像月光宝盒
一张张白净的凉皮
既满足小小的洁癖
又联想到嫩肤洁面
蒜，排遣不去的嫉妒和小心眼
辣子，有那么点刀子嘴豆腐心
芝麻，细碎的家长里短
花椒，有时需要有点麻木
盐，很小的精明和精打细算
香油，温柔和娇滴滴的香
这些五味子
更懂得深入女人的心
至于醋，肯定多些
呵呵，这个我就不多说啦
一份凉皮，女人的知己
滋润着贪吃零食的
七嘴八舌
我真忌妒那个瘦瘦的
卖凉皮的女人
她是怎么获取了博得女人的
秘方
卖竹筒粽子的南方姑娘
就像候鸟
总是在冬天，雪花开了的时候
一个小推车
带来南方温暖的讯息
熊猫的竹子
水牛背上的竹笛
水车上悠悠旋转的竹筒
现在在北方，我的小镇
裹藏起一腔莹雪的甜蜜
柔软成一段缠绵的衷肠
小推车缓缓地
旋转着一首熟悉的旧曲子
我为什么满心惆怅
不太多年前，在南方
那段柔软的手臂
那缕清澈的目光
雪花飞舞
卖竹筒粽子的姑娘
面色红润，一双红酥手
等待在风中
卖茶女
挑担茶叶，从小巷轻轻穿过
就像报春的鸟儿，来到
我居住的北方小镇
柔软的扁担，轻盈的箩筐
在一树软了的柳枝下
在一方干净的土地上
摊开山珍
一个个好听的名字
淡淡的香
让小镇更宁静悠长
从没听到叫卖声
甚至面目都有些羞涩
红衣，蓝裤，黑裙，漂亮的花冠
就是广告
驻足的路人，就是不买
也要多看两眼
背篓里盛回的茶
情歌里飘出的茶
穿越了千山万水的茶
怎么能不沁人心脾
可是，当夕阳把小镇涂染
我想问，卖茶叶的姑娘
你今天卖掉了多少茶叶
哪里又是你今晚
栖身的地方
卖红薯的老人
滚热的炉膛
一腔子火
每天，都有作品
新鲜出炉
红薯，泥土的身子
一个个虎头虎脑
老人的手，坚实却不舒展
像一把熟悉的钳
吹一吹焙酥的土
拍一拍烤焦的皮
落盘，总是
尾巴总是上翘的秤杆
烫手的山芋
让一个冬天温暖
老人，肯定不是
当官不为民做主
才来卖红薯
不为民做主的官
卖不出他这样的
好红薯
养蜂的人
流浪的部落
移动的王国
沿着花的足迹
迁徙，把一顶帐篷
扎在向阳的路边
春天的近旁
大地上的琴箱
花的知音
阳光的歌者
一条飞翔的弧线
在我的耳旁
把蓝天举高
小小劳碌的影子
在家望不到的深处
采掘生活的芬芳
藏紧在怀中的
是比蜜还重的
一滴感恩和
信仰
路边的大娘
路边的大娘
白发
被过往车辆卷起的风
掀起
红彤彤的苹果
打扮出屋
娇羞地偎在大娘胸前
像待嫁的女儿
一辆车
接着是一辆车
大娘把落上去的灰尘
擦了一擦
又擦了一擦
这个秋天
我看见大娘的笑
像一片慈祥的阳光
长长的国道
苹果的香气在迷漫
路边的大娘
让过往的车辆
一路平安
故乡表情和当下的澄明
——张怀帆诗歌品读
刘全德
完美的容器
有多少处故乡，也就有多少个诗人；有多少个诗人，也就有多少种当下。当下的“焦虑”和“影响”叫人摇摆不定。许多时候，我们读到那个“他者”在诗的背后指手画脚。
在张怀帆这里，故乡并非他者，而是映照内心秩序的镜子。
读张怀帆，即是在读一个诗人呈现给故乡的美学表情。
面对故乡，足以恢复本真。故乡是一个诗人的容器，也是他生命情怀的授予者。“我应该身着棉布长衫/腋下夹一本线装的书/蜿蜒的山路/不再有第二个人/脚印走过去，即被掩埋/但不会迷路，总有一朵雪的蝴蝶/引领在前”（张怀帆诗歌《前世预定的茶》）。
这诗句里的表情为什么那么镇定呢？
因为，诗人已进入他完美的容器——雪的故乡，蝴蝶的故乡，也是——线装书里提示的故乡。“故乡者，非有乔木之谓也，有故臣之谓也。”（语出孟子）那身着棉布长衫的书生，担当着故乡的诗人，是它的家臣，当下秩序的看守者。
虚拟情景
张怀帆的故乡主题，含有特定虚拟性。
“肯定有一颗雪，生于秦岭山水/或者唐/它的重量，刚好能够飞翔而不致跌落”（《长安，一颗雪》）。在这里，雪的特征（“刚好能够飞翔而不致跌落”）得到的是假定描述，出现在一个虚拟情景里。
雪的特征还体现在“颗”字上。在张怀帆的故乡，人们大量使用“颗”这个方言词：一颗脑袋、一颗西瓜，一颗球、一颗石头。这个字的方言发音圆润、小巧、饱含怜惜。这种语用特征，贯穿着对“故乡”的爱抚。
在虚拟情景里，挚爱之情获得的是风格化的思想整理。张怀帆通过情景虚拟，引入一个在场的视角，这个视角通过转述，澄清事物，从而节制那些爆发性的情绪。“春天里，当我走过小城/一眼就认出了你/孑然一身站在谁家的院子里/等待一场绝望的爱情和命运”（《素衣梨花》）。在理智的河床上，这“绝望”的激流几经周折，便失去最初的动荡，变得彬彬有礼。虚拟情景乃是理性对感性的协调和缓解，是对后者的控驭。在这几句诗里，感情剧烈震荡，但却不是暴烈的，道理就在于此。
温柔敦厚，这是中国的诗教。当诗歌情景得到虚拟后，诗歌的表情便显得温文尔雅。虚拟情景的诗艺方案，还使得诗歌声音总是走在低音区。浅斟低唱，依稀书生本色。
另一种现实
张怀帆虚拟情景还引起另一种结果，这就是现实的位移。很显然，由于虚拟的情景是从过去的现实中剥离出来，带入当下现场的，这言说的起点便永远来自那个“假想性”过去。
这种重新出现在诗歌中的现实是对古典“现实”的定格。因而，张怀帆诗歌中的抒情主体诉说的是另一种现实，一种隐没的、消逝的现实。这另一种现实的出现虽然隐秘，但它的位置却很固定，永远坐在当下现实的对面。正好像诗人和他的故乡互相映照一样，诗人的两种现实也构成互为镜像的关系。
有时候，向后延伸的时间词（见引文加黑部分）会提示并巩固这种现实位移的倾向。“当我老了，白发苍苍/有一天，我会一个人/来到波尔多，静看窗外/大雪飞扬”（《波尔多咖啡馆的雪》）；“从此我有光了/从此我把炫目的光/带进身体里”（《雪国·光》）；“他走后，门前的小河/开始慢慢结冰封口”（《世界有一瞬间安静》）。
这些时间词的运用显然包含着某种特别的趣味性。经过它们的拦截，当下现实似乎站在篱笆外的阴影里，而诗人是以背对现实的方式完成“光”“飞翔”和“上升”的安静沉思。在这里，可以看到张怀帆诗歌后面的思想兴味。
这种时间秩序打破了空间、画面的平衡和陈旧感：以一时一地包容万古宇宙，以体察当下瞬间的热情消融叹之不尽的永恒。我记得，远在魏晋的陶渊明，固守东篱的陶渊明，正是这样书写田园、嘉禾与向往的。
隐喻的功能
虚拟之外，辅以隐喻。一个诗人最重要的隐喻往往只有一个。
“欲望的小/梦想的小/小，飞翔的秘笈”（《雪国·轻》）“我不知道他最后消失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向上飞行的/幸福与沉重”（《一朵雪向上飞行》）。
这里的关键词是“飞翔”。它并非动词，而是对“自由”这一思想核心的命名，是关于自由本身的隐喻。静观自我是“飞翔”，物我两忘是另一种“飞翔”。在张怀帆的诗歌里，这一隐喻揭示了他对彼岸世界的猜想。不知为什么，这个词语让人怀念庄子的逍遥之境和司马相如反复咏叹的无何有之乡。
这个隐喻照亮了诗歌面对的生命现实。
对于张怀帆，虚拟和隐喻乃是处理现实的传奇手法，是一个未曾道明的神话。在这个隐喻指引的航道上，一个诗人走向阒寂、燃烧的渡口。
简洁与澄明
张怀帆的诗歌立场大概是这样的：假如你面对的生活是简洁的，那么就进行简洁的表达。因为他生活得简洁，他的诗学面目也就必然单纯、谦逊。
纳博科夫这样论述作家风格与其人格现实的结合：“风格不是一种工具，也不是一种方法，也不仅仅是一个措辞的问题。风格的含义远远超出这一切，它是作家人格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或特性。因此，当我们谈到风格时，我们指的是一位作为单个人的艺术家的独特品质及其在艺术作品中的表现方式。”（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三联书店，版）
简洁的本质是：诗和人合二为一。这正是古典的意象诗歌完成现代转化的既定方向。在这种转换的路途上，很难想象诗和人发生背离的情状。
“我不再去眺望那棵树/也不再等那场大雪/夜晚，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听一种更遥远、更恒久的声音”（《北风叩响窗棂》）。“那棵树”“大雪”“夜晚”几乎全盘写实。可那声音是什么呢？它是一个虚拟的境界，一种得到隐喻的人格自由。
诗，必然是内在于生命的一个烙印。
张怀帆的诗刻在张怀帆的旷野上，但是，却也照亮了读者的星空。在这星空下的人类，有时走向虚无，有时走向澄明。
张怀帆的意义，是召唤，而不是道出！
温暖人心的筑造
——张怀帆诗歌小镇寻踪
王可田
当我们称誉一个地方文学的鼎盛或繁荣时，会说那里是一个文学的重镇，并极尽溢美之词。与此显赫张扬的气势相反，我在这里所要介绍的也是一个“镇子”，而它却“心朝下，脊背朝下，及物、带泥、充血”，真诚而谦逊，恬淡而自足。
这就是张怀帆的“诗歌小镇”，是他用语言为自己砌筑的一片精神领地。毫无疑问，那语言携带着他灵*的密码，透露着他生命的信息。在这个镇子上，他既是一名安居乐业的居民，也是统管一切却不事张扬的镇长。
对于张怀帆生活的小镇，我所知甚少。只知他以小镇居民的身份为荣，并安于那种朴实恬淡的生活。翻开他的诗集，以小镇命名或是反映小镇生活的篇章比比皆是；就是书名，也有《一个人的小镇》《小镇萤灯》两部；在随笔或访谈中，小镇也被他屡屡提及。这种居下守雌的写作姿态不但没有被人轻视或忽略，反而赢得了更多诗友的认同和尊重。
张怀帆为何如此钟情于小镇？钟情于小镇风物的展示、小镇气质的流露？
唯一可靠的解释就是，经过二十多年的持续写作，他在自己的诗歌表达和小镇生活之间找到了一种契合与融通，形成了独具心性的诗歌追求。小镇，因此而不单是他十几年生活地的所指，更成为他精神世界的譬喻和对自己写作理念的有效命名。
阅读张怀帆的诗歌，我是放心而舒心的，这里没有高傲的姿态，没有逼人的气势，没有污言秽语，没有油腔滑调，这于我是平易亲切的相遇，暖意挚情中的交流。那么，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小镇呢？它的渊源，它的面貌，它的风情气质等等又是怎样的呢？我们不妨以语言为向导，去一一探访。
1、小镇语言
诗人对诗歌的信赖，首先体现为对语言的信赖。一个有追求的诗人，他的创造性总会从诗歌语言上得到有力的说明。语言是诗歌文本结构中最为外在的物质材料，通过对语言的有机组合和排列最终完成一首诗的筑造。我们先看看张怀帆的《小米粒》：
我住在小米粒大的小镇
小米粒大的瓦房
颜面上小米粒大的黑痣
把小米粒大的秘密珍藏
我仰望小米粒大的星星
闪耀小米粒大的光
俯视小米粒大的蚂蚁
把小米粒搬进我窗下的洞房
我怀着小米粒大的情爱
小米粒大的梦想
我的生活有小米粒大的疼痛
小米粒大的蜜糖
我坚信小米粒的金*
小米粒的香
死后愿做小米粒被麻雀衔走
种在陕北向阳的山坡上
其实，地球在宇宙里
也只是一颗小米粒
安静地，闪着
小米粒的光
一种接近日常的透明的语言，丝毫也不艰深，素朴浅近，富有乐感。然而透过语言的表象，我们却发现其中诗意的浓郁，意蕴的深厚。这种贴近生活、贴近心灵的语言的提取，没有相当深厚的艺术功力是办不到的。
小米粒大的小镇，小米粒大的梦想，小米粒大的情爱，小米粒大的疼痛……一切都小得不能再小。且不说这首诗都运用了哪些艺术手法，表现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情怀，就在这无限的小中我们分明看到了大，在低微的闪光中看到一轮璀璨的太阳。这就是语言的魅力，铅华洗尽后一种直抵人心的语言带来的温情和启悟。
如果说语言仍是最基本最外在的诗歌构件，那么它的集合便会展现一首诗的形体特征。犹如每个人都有区别于他者的身体和相貌，诗歌也有它的表情、体态和内在神韵等。诗歌的表情和体态，会给人留下直观的第一印象，这是语言形式所展现的外在形态。当然，这种外在形态也并不是徒具形式，必然或隐或现地蕴含着诗人为之倾注的精神能量和精神气息。
同样以这首诗为例，我们不难看出张怀帆诗歌的表情是平易而亲切的，就好像和人聊天、拉家常一样，不做作、不摆架势，自然而朴素。然而就在这自然朴素的叙说中，一股暖暖的情意流入心田。也正因为这种亲切和平易，语言在叙述中得以流动，诗行得以自然地排列，呈现出一种舒展自如的体貌特征。而所有这些外在形态都指向了一个明朗通达的内心现实。
同时我们也看到，这首诗没有凌厉的气势，没有紧张突兀的诗歌表情，它的言说是轻声细语式的，谦让的。正是这种质朴透明的语言风格和节制谦弱的言说方式构成了张怀帆别具一格的“小镇语言”，成为筑造他“诗歌小镇”的一块块砌石。
2、小镇意象
意象是诗歌最小也最内在的意义单元，就像人体细胞，携带着一整套各自的基因密码。而对诗歌的解读需要穿过意象的丛林，方能抵达其精神内核。在这众多纷繁的意象中，通过寻找、归类和对比，我们会得出一个诗人隐藏在诗歌文本中的核心意象，其他意象不过是核心意象繁衍、异化的结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很多具有独创性的诗人，毕生不过是写出了一两个属于自己的意象而已。以此对应张怀帆的诗歌写作，便会落在两个核心意象上面：小镇和萤灯。
先说“小镇”。“小镇”首先是作为一个核心意象而存在，其次成为一个具有包容性的精神境域的指称。作为现实存在的小镇，它的位置是低的，处于基层。它也是嘈杂的，喧嚣的，在现代文明无孔不入的今天，也不会是一处避世桃源。然而它的相对偏远和安静，以及淳朴气质，正好用于体现诗人“心系底层”这一写作理念，并为符合自己心性的写作确定了位置。
再说“萤灯”。这一经过加工的自然物象，在诗人笔下焕发出精神的华彩。首先，它是小的，微弱的，飞的很低，正好与小镇的气质相匹配；其次，它的光明属性意味着持守和给予。诗人将爱、梦想、信仰、希望和感恩等精神因子灌注于“萤灯”这一意象，于是微小变成宏大，微弱变成炽烈。这一意象的选取，一方面出于自谦，另一方面也道出了个体生命的存在真相。因为只有看到苍穹的浩瀚和深邃的人，方知自身的卑微渺小。对这种卑微渺小的领悟和接纳也从另一角度反映出诗人充分的自信和强大。
如果说诗歌是一种筑造，精神的筑造，那么在这个由诗人创造的文本世界里，同样也存在能够依托的坚实的“大地”，显示高度的“天空”，以及带来温暖和光明的“太阳”。可以说，张怀帆正是通过“小镇”和“萤灯”两个核心意象为基石，支撑并照亮了诗歌小镇的天空。一盏萤灯在小镇亮起，小镇铺展成广阔的大地，萤灯绽放为璀璨的太阳。这种“低”与“小”在自身形态的超越中获得了更广袤的诗性空间。
3、小镇风情
诗歌首先为我们展现了表情和体态，再进一步就会触及骨子里透出的情趣和韵致，这也是一首诗之所以能够抓人的魅力所在。这是一种风情气质，往往是无法言传，却能真切地感受到。
《妻子》这首诗有这样的句子：“腹部珍存一道/长长伤痕的女人/她回望我儿子的眼神/仿佛一头麋鹿”，“两颗虎牙的女人/谈不上有多美和快乐/她安静的目光/常常高不过我家的电视/和厨房的墙”，语言朴实，情感深挚，就像平淡无奇的婚姻生活，细细品来却意味深长。
对于理想异性的审美取向，张怀帆如此坦露：“当女人争相裸露生猛/我喜爱女人颈下关住衣领的/白色纽扣/喜爱她低头时泛起的/红色的羞”，这已是被现代生活理念冲击得体无完肤，却仍被诗人恋恋不舍、珍存心底的一片古典情愫。车过米脂城的时候，“我把玻璃使劲摇下来/把头迫不及待地伸向窗外/多么希望有一个女子惊喜地回过头说/看，他多像李自成”，在对爱情的想象中，文弱书生竟也充满了英雄的豪情。
“十年，是浓是淡/已无法勾兑成红酒/那么，就小心翼翼用体温/握紧一杯中式的茶吧/并让湿润的唇一天天干燥/让波尔多咖啡馆成为两个人的/遗址”。《上岛咖啡馆》和《波尔多咖啡馆》我不知道是虚拟还是实指，但诗文洒脱现实中却拘谨羞涩的张怀帆，在这里流露出的情感是节制有度的，一如古代文士“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儒雅与真诚。
近作《小旅馆》，叙述了他在北京住宿时的情景。长着漂亮脸蛋却冷若冰霜的她，“举着身份证/勘察我，像核对一个要犯/她还仔细地翻检我的背包/似乎要寻找一个隐藏的炸弹”，房间确实简陋，“一张木床，床单苍白/对房事已经冷淡/临床的木桌上，一只雪白的搪瓷杯/小资，有洁癖，对床下/两只塑料拖鞋，孪生的乡下兄弟/不屑一顾”，世事和人生的种种情态在拟人化的描写中展露无遗。已经断了任何非分念想的“我”，调侃的表情下面仍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心肠。
例子已经举得不少，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情”，非诗歌涵纳的情感思想所能表明。它更轻盈，更不可捉摸，是一种内在神韵的外化，从诗人的胸臆中散逸出来，浸透在字里行间。
4、小镇的血统
任何一件事物都有它的来龙去脉，都有它的渊源。张怀帆的诗歌小镇也有它并不隐秘的血统。
如果逆时间之流上溯，寻找张怀帆诗歌小镇的地理坐标和精神源头，那么，一个叫曹塔村的地方便会浮出水面。十几年前，知道一个叫张怀帆的诗人，也正是缘于那首名为《曹塔村》的诗歌。
曹塔村，是张怀帆的出生地，隐藏在陕北山原沟壑的皱褶里一个不起眼的村子，但那里却有“透明的空气/独版的星空/和一双双善良得不会怀疑的眼睛”。我尚不清楚那个小山村给张怀帆都留下了怎样的记忆，但类似的经历让我很容易理解一个人对于故土的深情，故土会给一个人的生命打上怎样的印记。
为确认小镇，我们找到曹塔村这一根源性的存在，或者说曹塔村是小镇的前身，尚未成形的小镇。关于曹塔村，我和张怀帆有过一段问答，不妨赘述如下：
问：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他的脚步总是牵绊于身后一个或实有或虚拟的故乡。说说你的曹塔村，它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是不是也在某种程度上规定了你的写作？
答：曹塔村是我的出生之地，这是一个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前几年才通电，不到两年，村民就都搬走了，成了一个被废弃的村子。但这里有独版的星空、清澈的山泉、会唱歌的鸟儿、自由自在的小动物和漫山遍野的杏树、山桃树、杜梨树，有土眉土眼、心地善良、爱恨分明的乡亲，当然还有我的埋着清一色农民的祖坟。小学五年级以前，我几乎没走出过这里，后来去外地上学，假期也是“放牛娃”。的确，故乡永远是深情的。我不能确定这个贫苦却也美丽的小地方是不是在我的身体里种下了第一颗诗的种子，但可以肯定，它规定了我的诗的基因。二十年来，我的绝大多数的诗都携带着土尘贴着地面低飞，散发着人间烟火和底层草木、血汗的气息。我一直拒绝把诗写得“洋气”，更没有能力“先锋”、“现代”。那些滋养过我的草木山川、父老乡亲，我不知道这条脐带是否还在源源不断地为我输送着营养，但我平民的情感、血液、心灵，这一生永远不会背叛。
说的已经很明白，诗人的诗歌血脉正是来自那个叫曹塔村的地方，一种深刻而持续的影响将会伴随诗人一生。在多年以后写“母亲”的一首诗中，张怀帆加强了对亲情和乡土的追认：
掀动玉米林的人
镰刀的砍斫声传过沟壑的人
在田畔整理起一座小山的人
费了半天时间从地上跪下、爬起、背起的人
在山间的小路上缓缓挪动过来的人
喘气声和脚步声一样沉重的人
现在从我的面前移过，被我看清
黑水汗脸皱纹深深的女人
我看你一眼眼泪就涌了出来
可我寄生在大米白面中没了食欲的嘴巴
不配叫你一声
母亲！
——《黑水汗脸的人》
深深的痛悔和自责爆发出情感的巨流，令人心悸，令人怦然心动。我们看到一个辛苦劳作的母亲形象，她不是一个人的母亲，是所有人心头蛰伏的母亲形象的写真。
当我再读到一首名为《红纽扣》的诗时，我确信张怀帆的诗歌触角已由出生地扩展到脚下的陕北大地，在更深的精神渊源上找到归宿和认同：“人面桃花的红纽扣/羞答答在路口/鲜草莓的红纽扣/一点樱桃小口/知冷知热的红纽扣/忠诚一滴血的温度”。红纽扣是多情的，妩媚的，民歌式的吟唱，让他从对生命源头的寻找，继而发展为一种根子上的呼唤。
《信天游打湿的陕北》就是这样一组深具民歌风味的作品，*土地上特有的人文风情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诗中的情爱男女，他们的心思热烈而又矜持，甜蜜而又忧伤，在乡土背景下曲折动人地展开：“地畔，两只鞋看守着/饭罐还热气腾腾/满山找不见/人影”（《荞麦地畔的饭罐》），“谁的手轻轻覆在/一只捡地软的/手上”（《背洼洼的地软》），这里运用着中国传统诗画一脉相承的留白手法，含蓄蕴藉，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和审美空间。
然而，有关乡土的记忆已不能真正进入到当下乡村的生活现场，也就无法有效地参与所谓诗歌的“乡土”化写作，这种记忆资源只有放置在对生命源头考察的背景上才会真正生效。幸好，张怀帆的写作现场设在“小镇”上，一个乡村和城市的过渡地带，一种对乡村和城市的生活及文化样态的兼有。
5、小镇的温度
诗不是冷冰冰的物件，它应该是一个活物，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和温度。毫无疑问，诗歌的温度来自诗人生命的温度。这种温度首先表现为一种关怀，一种爱，而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同情。诗歌最终将越过语言和修辞的藩篱，以其真诚、善良、爱和悲悯散发光芒，并决定品质的高下。诗歌的温度因其强度和烈度最终也将转化成一种亮度，发出持久而灿烂的光明。相同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让张怀帆自然而然地体恤到普通平民的人生境遇，于是平凡卑微的事物融进他的血液，底层小人物的命运走进他的心灵，他所呈现的种种世相和人生百态便融入了更多的美善和诗意。
诗集《一个人的小镇》里面的作品很集中，很有代表性。小镇底层人物的生活写真，被命名为“低处的灯盏”。“低处”不难理解，那是一种社会身份的卑微；“灯盏”所具有的光和热的属性，那正是对底层人物身上流露出来的美善的命名。是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发光体，尽管微弱，尽管卑微，无疑都有自己的尊严和美丽。以此不难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惊异于这些小人物的个性，他们总是那么坚韧而乐观，对于命运和社会的不公没有怨憎，没有半点怨天尤人的情绪。《卖土鸡蛋的大嫂》写的精妙传神，大嫂卖完鸡蛋，“她提着空篮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像一个下了蛋的母鸡，迎来了/一个呱呱叫的日子”。诗歌没有描写大嫂的卑微与辛苦，而是洋溢着生活的希望和乐趣。《卖红薯的老人》，“滚烫的炉膛/一肚子火/每天，都有作品/新鲜出炉”，“老人，肯定不是/当官不为民做主/来卖红薯的/不为民做主的官/卖不出他这样的/好红薯”。联想和调侃为诗歌增加了趣味性，也传递出温和的批判态度。他写一个跪在大街，“像磕头机一样/重复一个动作”的老丐，“我无法知道他跪着背后的故事/就像我无法知道是什么夺走了他的/劳动力/为了活着/他出卖尊严//但更多的人绝望地活着/更多的人为了活着/在暗地里出卖了灵*”，让人沉思并警醒。“乡下的好妹妹/这样称呼你时/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恶心虚伪”（《足浴店的女技师》），真诚的剖白，直抵人心；严厉的自我拷问，带我们审视人性的缺陷，也成为灵*净化和提升的险峻之途。
诗人首先应是一个爱者，缺乏普遍的同情和对他者之爱，不配承担一个言说者的使命。张怀帆写捡垃圾的人、残病孩子、战争的创痕，如此等等。看来，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的疾苦，莫不牵动诗人敏感的神经，不忘为之祝福为之祈祷：“让流浪的人/能有一堆救命的火/捡垃圾的老人/每天都背着小山而归/让打工而背井离乡的人/不再因一张欠条而命悬高楼/让疾病在绝望的人身上/停一停疼痛/让失去亲人的悲痛/都有所减轻……”
他倾情书写小镇上为生活奔波的小人物的命运，
